待字闺中的老闺女是哑巴,被太爷爷纳了妾,那是我的瓜太婆 | 二湘空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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瓜太婆
文/小兵蛋编者按:今天诗人海子的忌日,特别推荐十一维德这篇文章《刘原:1989年,一个叫海子的人决定去死 》,六维主要刊发河岸的时评,这是今天的文章《默多克再婚,王石田朴珺十周年,婚姻制度需要改革吗?》
人就是很奇怪,喜欢在三叶草里找四叶草。
家族有那么多人,往往被我记住的都是女人。她们被折叠看不清面容,在人世间行走的模样被新的一页覆盖,那个曾经缺损的茬口、断面屡被撕裂,无声地向后人提示:我们从哪里来?我们情归何处?
1.
在我很小的时候,有一年清明,爸爸给一座垮掉的坟头砌石头、垒土。我怯怯地问,这里面住的是谁?
瓜婆婆。
也就是我的太婆婆。
和不远处的太爷爷坟茔相比,这处坟堆显得矮小、孤单了些。坟背上长了一棵歪脖子冬青,像一具密实的华盖,庇护着坟墓和住在里面的太婆婆。
爸爸不太愿意讲起家族的旧事,更无只言片语作这方面的记载,便无从知道太婆婆那一代人的过往经历。长大了去坟上烧纸,常常看一番碑刻上的文字,简洁的几行字刻在石头上,实际早已烙印在心底。
最近两年,听妈妈断断续续讲起爷爷、婆婆波折的一生,捎带提到太婆婆,模糊的记忆里有了那么一丁点儿印象。
今天写这篇文字,翻看太婆婆墓碑的照片,那上面的字迹又清晰了起来,仿佛要重启一段遗失的旧梦。
2.
我家算不上名门望族,却也是一个大户族,同一个太爷爷分枝出来的,大概有四十余口人。在我固有的印记中,我们还是一大家人,血缘关系比较亲近,即便走动不多,相信彼此谁都不把自己当外人。
在我六岁那年,爷爷、婆婆相继离世,我们一家人搬回到爷爷、婆婆住过的房子里,也就是我太爷爷修建的老院子。
老院子是一座土木结构的四合院民居,正房高大,长五间,两边偏房各四间,楼门矮小四间。院子里是用青石板铺设的地面,正房的石台阶还雕刻有兽鸟花纹。
听妈妈讲,她嫁过来的时候,正房、偏房还在,楼门那排房屋破损已拆除,远处看还是一座院子,却构不成“口”字型的封闭院落。
正房、偏房正面是木质结构的墙面,木格窗户雕刻有花草鱼鸟,门头是有层次感的雕花,梁柱、木板墙面彩绘。解开记忆的锁,回想当年房屋落成,是何等的亮丽、富华。
我们家的老院子,有年久失修、自然破损的因素,真正破坏最大的是受“破四旧”风潮的冲击。听妈妈说,忽然来了一批驻村工作队,严令卸下雕花门窗,不然就是一通斧头噼里啪啦乱砍。
大爷爷家住的正房和西边一排偏房,我家住在东边的偏房。正房的门窗雕刻尤为讲究,那种工艺手法,现行的机雕是达不到的。当时不知什么原因,工作队的干部有极强的破坏欲,大爷爷阻拦或躺在地上哭诉也没保留住。
爸爸年轻,手脚麻利,把窗户全部卸下藏起来,木板上的彩绘用稀泥巴覆盖,门框上书写着毛主席语录,但雕花的门头还是被作风顽强的工作队锯掉了。
那些年村子里没有水泥地面,我家的石板院坝成了碾场的首选地。石板经不起长年累月地碾压,有多处裂口、破损,实在无法接续复原,那一道道裂口在向后人无声地倾诉。
我家搬到老院子常住时,与太婆婆生活过的大婆婆已九十多岁。她不怎么说话,只看着我们疯跑、打沙包、躲猫猫。每周要我妈妈去给她拔倒钩的眼睫毛,孩子们围在一起嬉笑不介意。
我对家族的记忆应该是从那时加深延展开的。
3.
妈妈没有见过瓜太婆,却能不走样地讲出瓜太婆的事,这大概是婆婆口口相传的。
碑刻上显示,瓜太婆生于同治甲子年,即1864年7月14日,是溪沟大户人家王氏。
我太爷爷名讳张文质(对祖上直呼其名,怕不恭敬,加一“讳”字),字子彬,生于道光已亥年,即1839年7月13日。
妈妈讲,太爷爷家大业大,先前娶了一房,就是我的大太婆,一口气生了四个闺女,盼不来一枚男丁。当时家族约定俗成,家里的闺女全都出阁,不能招赘继承家业,要想有后,只得从户族里领养男丁作养子,承继祖业。
当时太爷爷领养了一个继子,叫“石光”。石光生性堕落,好吃懒做,容不到太爷爷家里。一天,石光穿一件白色衣服在院子里晃悠,太爷爷看不过眼,喊,石光,石光,有啥明晃晃的东西,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,你过来看看。
石光领会他的意思,慑于他的威仪,悄无声息地跑了。
太爷爷没有儿子,在楼门口摆放了只大鼎锅,放了三年舍饭,供路人或吃不起饭的人免费吃。一日,云游道人给太爷爷点化,你是一位大善人,命里有二子送终。
太爷爷听的仔细、明白,需添一位二房,诚心求来“送子观音”方可完成心愿。
当年太爷爷年近五十岁,膝下已有五个闺女。家中闺女、亲眷、佣人加起来有几十口人。太爷爷明智,在征得大太婆同意,访听到溪沟大户人家王氏,有一老闺女是哑巴,待字闺中,遂派人打探、造访,纳妾的事一拍即合。
我的二太婆,就是后来大家称呼的瓜太婆。
太爷爷与瓜太婆年龄相差25岁。
瓜太婆过门到我们家,开初生了两个闺女,在二十九岁上生下一子,也就是我的大爷爷。当时太爷爷已五十四岁,老来得子,喜上眉梢。
太爷爷把户族几房管事的请来,大摆宴席庆贺,购置田产增持家业。
我爷爷出生时,太爷爷已六十九岁,这年初秋,太爷爷驾鹤西去。爷爷只有八个月大,抱到床前,太爷爷托付大太婆和瓜太婆,无论怎样都要把爷爷抚养成人。
在男性主导的家族,大爷爷很快成了当家人,但他还是供我爷爷上学,据说读了五六年私塾。
早年,爸爸收藏有爷爷写的毛笔字,小楷书法写的工整、清秀,在翻修老屋时遗失了。
爷爷成家二十出头,娶的是四川垫江许氏。我外太爷爷从四川到羌北小镇营生,插占为业,对我们祖上的情况比较熟悉。当时已进入民国,我家祖上的基业由大爷爷做主,分成两份。大爷爷膝下子女多,分得的家产多。我爷爷刚刚成婚,只分得小部分房产。
分家时大太婆已经过世,瓜太婆心里明白,清楚这个家分的有失公允,但有怨言说不出来,止不住地喊叫、比划、哭闹,都无济于事。她抱住一个黄褐色细釉的坛子不松手,死活要抢过来给爷爷。
瓜太婆选择和爷爷、婆婆一起生活,源于爷爷、婆婆不嫌弃她。虽说那时时局动荡,但我们家田产多,收得粮租多,开设的有酒坊、油坊、磨坊、染坊,生活相对富足。
大爷爷生性好强,分家后又侵占了分给爷爷的部分田产。故意让爷爷承担了家庭的大部分税负、徭役,种着阴面贫瘠的坡地,几年折腾下来,日子过得大不如从前。
婆婆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没有受过系统良好的教育,但生性泼辣好强,从不服输吃硬,看到不公道的事会争,遇到有人欺负瓜太婆就说。大爷爷摆出家长的架势不讲理,婆婆不放在眼里怼回去。
瓜太婆疼爱爷爷,与婆婆相处的融洽,想从家族中为爷爷多争取些利益,免不了不受大爷爷一家人待见。
4.
民国庚午年,即1930年9月,棒客王三春的余孽“戳头”在羌北一带烧杀掠抢,无恶不作,百姓痛恨却束手无策。9月20日,棒客“戳头”领一股土匪,毫无征兆地杀入老家一带,突然围攻了宁静的山村。
大爷爷带领一大家人出逃。爷爷因差役远走凤州,家里剩下瓜太婆和婆婆,慌乱中随家人一起跑了出来。
走出约两里地后,因瓜太婆年过六旬,又是小脚,行动不便,落在了后面。正巧碰上邻村的杨太婆,规劝别跑了,回去守在家里,棒客不会把你老人家怎么样。
半个多月过去,家人返回后,四下里找不到瓜太婆,房前屋后,近山远坡,探问亲戚查寻都没有踪影。三四天后家佣发现偏房停放的棺材有挪动的痕迹,开棺后发现瓜太婆早已去逝,身体卷曲僵硬。
据有人窥见,或事后推测分析,棒客来到家里,发现这户人家粮食多,器物多,圈里有几条肥猪,棚下有一头拉磨的牲口。这么好的吃嘴营生,怎么能不美美地咥它几天,饱享口福后洗劫一空呢?
瓜太婆不愿意,非要上去阻拦,先是被绑在立柱上,虽无法言语,仍不停地喊叫,棒客心烦,索性把她装进棺材里。
瓜太婆走了,婆婆最为伤心,她在家族的依靠没了,能交心露底的人没了。她把自己的陪嫁衣裳,当作寿衣穿给了瓜太婆。
婆婆经常哭泣,念起瓜太婆的好,把有些事讲给爸爸、妈妈听。
瓜太婆没有遗像,没有留下一丝半点遗物,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那座坟茔,唯一留下的文字只有碑刻。
要想给瓜太婆画一幅肖像,参照婆婆讲述的记忆粗线条勾勒,矮个,清瘦,小脚,穿大襟衣物,手里捏一把水烟斗……
在一个太阳偏西的晌午,在庭院一处的石阶上,一位老人孤寂地坐着,时而伸伸腿,或闭上眼睛,静静聆听孩子们的吵闹声、欢笑声……
瓜太婆嘴上说不出来,心里十分明白,谁对她好,她就能想起谁,就能记一辈子。去瓜太婆坟前烧纸,我席地而坐,常常琢磨,作为一名残障人士,当了一回送子娘娘,太爷爷对她好吗?在大太婆面前有地位吗?儿女们听她的话吗?这些问题不需要有答案,在那个异样的年代,身处相对复杂的家庭,把常态的生活调成静音,把缺角的日子过成剪影,在褶皱里平淡地活下去,或许是上苍的“完美”安排。
站在老院子里,曾经的房屋已破败拆除,横卧的石板发出破碎挣扎的声音。我的瓜太婆走过的台阶已经没有了痕迹,摸过的门框已经没有了余温,但我能感觉到她在,在视线隐没的深处,仍抬头望着我这个未曾谋面的曾孙。
怕我的思维链条延伸不到那么长,过些年再想不起来了,连遥远记忆里的故事都烟消云散。还好,那位活了66岁的瓜太婆婆,活了70岁的婆婆,仍然健在已87岁高龄的妈妈,她们都安静地沉潜在我血脉的最深处,生生不息,永续传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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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兵蛋,风过雨过没见彩虹,哭过笑过没流眼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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